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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5 慕容曜——是不是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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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昏沈,月影黯淡,前幾日斷續地有雨水,蟬鳴都歇了大半。

夜裏便格外寂靜,只偶聽到有風吹過的沙沙聲。

晉王的遺體被挪到了仁德堂後廳,那裏地方較大,相對遠離道路,容得下許多人,又足以隱蔽風聲。

相雪露則低眉順目,招待慕容曜在仁德堂的書房飲茶。

慕容曜坐在花梨木松竹漆背椅上,一手轉動著茶蓋,一邊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四周的陳設。

此處是慕容昀生前最常待的地方之一,歸置整潔,擺滿了他的手稿和喜愛的書籍。

雖然斯人已逝,但此地仍維持舊貌。

“聽說皇兄生前對醫理頗有研究?朕觀這書房之貌,確有不少醫書孤籍。”慕容曜忽然問。

“回陛下,是的。先夫近年體弱,越發對俗務失了興致,倒是對醫術有了些鉆研。”相雪露答道。

慕容曜聽罷,沒有立即回話,而是從一旁的書匣中抽出了一本泛黃的古籍。

他抖了抖書封,翻開幾頁,唇角的笑意加深:“想不到這本記載著世間奇毒的孤本竟在皇兄的書房裏。”

相雪露投過去目光,看了兩眼:“這本書,臣婦從前好似也看到,先夫拿出來看過,旁的就不太清楚了。”

慕容曜將書本合上,重新放了回去:“醫毒相通,根源乃是一家,皇兄對毒理想必也有涉獵。”

“只是,醫人者難自醫,著實令人嘆惋。”慕容曜輕輕地嘆了一口氣,好似頗為惋惜。

“皇兄英年早逝,於逝者,死去元知萬事空(1),一了百了,雖然可惜,往後反而無什麽苦痛。”

“對於生者,往後餘生漫漫,才是無邊孤寂。”

“皇兄似乎太無情了。”他垂眸,看著她,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上留下陰影。

“拋下妻子,徒留下不到二九之齡的您。”

他的聲音很淡,也聽不出來太多對慕容昀的指責之意。

但相雪露不知怎的,陡然就一陣輕微的心悸。

沈默了半晌後,她鬼使神差地擡頭問了一句:“陛下,您相信鬼神之說嗎?”

“不信。”他眼眸深邃,眉目英挺,正襟危坐,格外端正。

領口嚴絲密縫地系著,雖穿著黑色龍紋常服,卻依舊沈澱著不容忽視的帝王氣息。

強勢地橫踞在這一方書房之內,宣示著存在感。

“朕只信,事在人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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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理寺的人來上報剖解結果時,面色很是有幾分古怪。

跟在其身後的太醫不時地往相雪露的方向瞅兩眼,更讓人心生疑竇。

“晉王的死因可探查明晰?”慕容曜問。

為首的大理寺官員躬身回答:“臣領數位下屬,一同探查,並未發現晉王有中毒跡象,也未發現有外傷痕跡。”

“晉王死因,該是病亡。至於是何種病癥……”

說到這裏,他突然頓住了,然後微擡起頭,窺探了一眼慕容曜的神色,又瞟了一眼相雪露。

才顫巍巍地接著說道:“請恕微臣大膽,故晉王患有肺癆之癥。”

話音剛落,慕容曜和相雪露皆是一怔。

原因無他,肺癆之癥,在今朝仍屬於惡性的傳染病,不僅具有較高的傳染性,也具有較強的病害性。

嚴重時,甚至會因為一例肺癆而封鎖整個村莊。

此癥極難治好,感染上後,身體會很快虛弱下去,並伴有長期的咳嗽,風寒,乃至咳血。

慕容昀如果真的得了肺癆,那他這些年的病況倒也十分合理,只是,為何從未聽說……

眼前都是整個大嘉朝最權威的驗屍專家與醫者,相雪露不敢相信,又不得不相信。

慕容昀沒有中毒,亦沒有外傷,除了肺癆,還有什麽疾病能讓他咳嗽風寒幾年,最後在年輕力壯之時便吐血身亡。

他得了肺癆,因為皇子王爺的身份,不方便與外人道,想秘密治療,完全可以理解。

但為何,他要從始至終瞞著自己,甚至在自己一無所知的情況下,與她接觸也亳不設防。

相雪露的指尖微微顫抖,內心被驚濤駭浪席卷著,以至於後面頭腦昏昏沈沈,都沒仔細聽慕容曜與太醫他們所說的話。

直到被青檸扶到案邊,喝了一口熱茶,咽入喉中,才勉強壓下胸間的翻湧。

這時,有一名太醫上前來,向她躬身行禮,然後隔著一層絲帕,搭在她手腕上為她問脈。

“臣是受陛下所托,前來為王妃診脈,所幸王妃平安無事。”太醫恭敬地說。

“王妃好生歇息,臣這就回去覆命了。”

望著太醫轉身離開的背影,相雪露有些出神。

忽然派太醫給她診脈,顯然是因為方才晉王之事。

相雪露心緒一時有些覆雜。

關於慕容曜的印象,前些年是如金玉一般,清貴高華的皇太子殿下,光輝耀目如當空烈陽,不可逼視。

登基以後,張揚的氣質不再外顯,隨之而來的是,越發深沈不可揣摩的帝王心思。

如寒冰之劍被插入劍鞘,驕陽普照萬物,不刺眼卻溫沈霸道,包攬一切。

又如清質萃精的璞玉被打磨成瑩潤內斂的玉扳指,從前是資質驚人,驚才絕艷的少年,如今代表著滔天的皇權,無上的責任。

唯有俊美得過分的面容一如當年,不像男子所應有的容貌一般,世間最美的女子怕也要為之生妒。

相雪露所有關乎慕容曜的記憶無非以上這些,更深的了解幾乎沒有。

畢竟,她連自己的夫君——晉王,也是一知半解。

這些年,與這位陛下最多是點頭之交,感情也是敬畏居多。

倒是有一點令她印象很深刻。

她和慕容昀大婚那天,慕容曜親臨府邸,含笑敬酒祝福。

眾人山呼萬歲,他一身深紫鑲金龍袍,光華萬丈,猶如天人。

那天四處都是紅綢,紅燈籠,紅燭,喜氣洋洋一片,映襯得慕容曜那張絕艷的臉越發醉人。

只不過畏於帝王威勢,許多人不敢直面而視。

相雪露那時卻將一切盡收眼底。

慕容曜眼裏波光晃動,瀲灩動人,一手端著酒杯,一邊朝她虛敬一把。

“新婚大喜。”他的聲音醇厚如美酒,她隱約聽出了醉意。

他那時還不曾喚她皇嫂,也沒有像其他人說那些祝願新婚夫婦白頭偕老,子孫滿堂的話來。

只是簡簡單單地一句,新婚愉快。

那時候,相雪露覺得,或許陛下,也不是旁人眼裏那般難以接近。

現下,他又派太醫過來專程為自己診脈,對於一個日理萬機的帝王來說,有些太過於關切了。

也許,只是因為自己是晉王妃,是他的皇嫂,又是因為晉王緣由才使她有罹患肺癆的風險,他才對她特別一些。

相雪露思索舊事的時候,窗外卻忽然飄進來一股糊味。

像是有東西被燒焦了一般。

她眼皮一跳,推門出去,只見仁德堂外的空地上擺放了許多火盆,一群宮人正在往裏面投擲著東西。

相雪露走進一看,才發現竟然是晉王的衣物和其他隨身用品。

上好絲綢織就的衣物,乍一投入火盆,便被跳躍的火舌吞噬,很快化為了灰燼。

“你們這是在做何?”相雪露十分吃驚,“這可是王爺生前舊物。”

“回……回王妃娘娘。”那宮人結結巴巴地說:“這是陛下口諭。”

相雪露問到陛下所在的位置後,就直奔而去。

未曾想到,方走進仁德堂後廳,擺放晉王棺槨的地方,就看到了不下於方才震驚程度的一幕。

幾個工匠,正拿著一根根粗壯的鐵釘,將棺木蓋釘得死死的。

慕容曜則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,註視著這一幕。

相雪露匆匆跑來,氣喘籲籲,顧不上行禮,就出聲愕然問道:“請問陛下,這是做何?”

慕容曜側首看向她,面對她的到來,他並不吃驚,反而微笑著對她解釋。

“太醫說了,肺癆患者所接觸過的物品,都具有傳染性,需要倍加小心。”

“貼身物品,最好處以銷毀,才能杜絕隱患。”

“癆病患者故去後,其屍身亦要密封處理,外加石灰填埋,才能防止其汙染水源土地,造成疫病擴散。”

慕容曜的話有理有據,相雪露也不得不信服。

可是信服是一回事,這種超出心理常規認知的事能不能接受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
相雪露朝棺木那邊看了一眼,越看心裏堵得越慌。

如果她沒記錯的話,只有那種窮兇極惡之人的棺木四周,才會釘上九十九顆粗鐵釘,以鎮壓其靈魂,令其永世不得翻身。

所以在民間,此釘也被稱作“鎮魂釘”。

雖然晉王癆病這塊對她有所欺瞞,但真的罪不至此。

若她此時出去阻攔,就會顯得不明事理,於是她便眼睜睜地看著那群工匠釘完所有釘子,將棺材密封得一點風都透不進去。

“方才太醫診治過後,皇嫂身體康健,朕才放心了。”

“也是,皇兄通曉醫理,如何敢任何措施都不做,就放任皇嫂接近呢。”

慕容曜面上帶著薄笑,一幅為晉王開脫的語氣。

相雪露卻聽得心裏堵得更慌了。

慕容曜見她望著被釘死的棺木,也一同望去。

“原先大理寺丞給朕的建議並不是此法,不過朕認為原法太過野蠻霸道,故采取了折中之計。”

他低聲道。

“原法是何?”相雪露的心中驟然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。

然後她便再次看到他用那種熟悉的,微帶著憐憫的目光看著她。

憐憫的色彩下或許還藏著別的什麽情愫,不過再向下探尋就看得不真切了。

“將皇兄澆以桐油,予以火葬。”

“置於曠野之外,縛以木柴,燒之三天三夜,直至灰燼。”

粉身碎骨,挫骨揚灰。

相雪露腦中裏竄出這幾個大字。

大嘉百年來的風俗都是土葬,人們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,生前不可輕易損毀,身後也不得隨意處置。

同樣會予以數量繁多,貴重精美的陪葬品,結構覆雜,占地廣闊的陰宅,以求侍死者如生人。

將逝者化為灰燼,通常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所為之事。

比如殺父之仇,奪妻之恨。

同時流傳著一種說法,此行可讓逝者神魂皆滅,無法轉世投胎。

焚燒屍體的火就如業火一般,一寸寸灼燒著亡者的靈魂,直至焚燒殆盡。

雖沒有確切根據,當不得真,但仍可見此事的嚴重性。

“皇嫂不必憂心。”見她面上露出短暫的空白表情,慕容曜慢悠悠地開口。

“雖朕不信鬼神,但也得顧及皇嫂心情。”他的聲音在此刻溫和得不像話,相雪露後背卻陡然爬起一股寒顫。

她沒再擡眼看他,福身行禮:“臣婦身子有些不適,懇請陛下允許臣婦先行告退。”

“準了。”

相雪露僵硬地挪動腳步,轉身往外走去。

身後飄來慕容曜的聲音:“皇嫂既然身子不適,今晚便早些休息。”

“也可讓太醫開些安神方,以免夜長夢多。”

他的尾音繚繞在空中,半晌才散開。

相雪露腳步微一頓,隨後更快地向前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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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王還未過頭七之日,故以相雪露這幾天都是安寢在仁德堂中。

上次在東耳房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境,她害怕故地重游會喚醒回憶,於是這幾日都改睡在後偏廳的一個廂房中。

確實也未出現不對勁的東西,一夜安睡。

臨睡前,她尋思著慕容曜應當已經擺駕回宮了,便不再想旁雜事餘,安心閉眼入睡。

今夜入睡得很快,起初還算安穩,但沒過多久,身上就傳來了熟悉的感覺。

身前是一片滾燙與熾熱,身後卻是又冷又硬的冰涼觸感。

她用手撐在四周,摸索了半天,發現自己好像是在一個光滑的木板上。

直到她費力地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,瞥見自己身旁的場景和那黑得發沈的烏黑木質。

渾身剎那驚起了一層冷汗。

她,竟然在她夫君,晉王慕容昀的棺木上。

她想從棺蓋板上下去,但很快又軟了身子。

“別……別在這兒……”

“夫君……”她費力想推拒,奈何她的聲音支離破碎,無法將一句吐露完整。

但未想到,“夫君”一詞剛道出口,卻仿佛激到了他的哪處一般,以至於她的聲音徹底消散在了空氣中。她的指甲嵌進了掌心,心中又恨又惱,恨他為何這般不顧體面,在此種地方。他縱是要報覆,也不該來找自己,不是她燒了他的衣裳,也不是她釘了他的棺材。他怎麽不去纏著慕容曜?似乎感覺到她的分神,他咬著她的耳朵,在她耳邊一詞一句地數落起慕容昀的不是來。

“一個病秧子,註定天不假年的人,竟然還娶妻,真是自私到了極點。”

“留下一堆爛攤子,讓你一人獨木難支,這也算是好夫君,可笑。”

“若不是朕修改了皇嘉祖訓,廢除了大嘉律中的皇族宗親殉葬制,皇嫂就要下去陪他了吧。”

“其用心險惡,實在不敢深思。”

相雪露沒空細想這些話的內容,因為她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條關鍵信息。

這條信息讓她全身血液加速,心臟似要炸開。內心閃過一次念頭就不敢再想第二次。

她極力地想睜開眼睛,可惜此時的身體卻完全無法控制。

只有身上的感覺倍加清晰。

“慕容……曜——”她咬牙說道,“是不是你……”

(1)陸游《示兒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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